寇欣伟
曹文轩在《草房子》、《红瓦》之后,又推出《根鸟》,完成了他的“成长三部曲”。我们可以把《根鸟》看做他一贯主张与追求的结晶,它把那种浪漫的、唯美的倾向推向了极致。《根鸟》是一部优美浪漫的小说,也是一部充满了奇幻色彩的小说。它讲述了一个名叫根鸟的少年在十四岁那一年头一回独自出去打猎,从系在一只神秘白鹰脚上的布条得知,一个名叫紫烟的女孩掉进了大峡谷,等待着他人前去救助。随后,根鸟在梦中见到了那个“长满百合花的大峡谷”以及“目光里含着的是渴望、祈求与淡淡的哀伤”的紫烟。在梦的指引下,根鸟以梦为马,带着恋情的萌动和陌生的向往,穿过孤独的森林、诱惑的河边、苦难的山谷,一路追寻美丽的大峡谷。
这个浪漫而动人的故事有一件外套,那就是流浪。浪漫主义与流浪有着天然的血缘关系,曹文轩声称“流浪是浪漫主义者的大情趣”,“浪漫主义者大概比任何人都更加偏爱流浪。因为流浪最能实现浪漫情调,满足浪漫主义者的心理上的与美学上的需要。从浪漫主义者永不满意现实、世俗,永不以为有终点与目的地,而总是疲于眺望前方,寻找所谓的‘乌托邦’这一角度来看,浪漫主义者的流浪意识几乎是必然的。”可以看出,曹文轩放逐了根鸟,因为他相信流浪是实践浪漫的最好方式。因此,从流浪的角度来读解《根鸟》,我们会发现曹文轩对少年成长历程、生命状态所进行的独特思考。
民间童话大多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涉及成长问题,它们几乎都遵循一个共同的模式,那就是流浪。无论在故事的开始,主人公是贫穷还是富有,是主动还是被动,他都要离开自己的家而在世界上流浪。所以,我们所看到的童话中的主人公大都为漫游者,走南闯北,漂泊无定。其中的原因要么就是父母太穷无法养活孩子,要么就是主人公为了完成一项任务或赢得比赛而不得不远离家乡,再就是主人公纯粹为了冒险而下决心出远门。童话采用各种方法将它的主人公描写成漫游者,让他天南海北四处飘流。就连女主人公也常被引诱到遥远的宫殿,或被成为自己丈夫的动物拐骗到那里。被“遗弃”可被无意识地体验为儿童希望摆脱父母,或者儿童认为父母想摆脱他。儿童被赶出家门去闯世界或被遗弃在森林中,既象征着父母希望孩子独立,也象征着孩子要求独立,渴望独立。从民间童话的结尾来看,只有那些选择了流浪的人,而不是那些留在家里享受舒适日子的人,才能获得最终的幸福与成功,才能走向人格的成熟。民间童话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们:流浪是成长的必然历程。和民间童话一样,根鸟的流浪具有象征意义,它是成长的仪式。根鸟是在梦的启迪之下随梦流浪的。梦是根鸟蔑视屈辱、抗争灾难、抵御诱惑、走出堕落的力量,梦是根鸟继续流浪的惟一理由。他最终到达了梦的终点,成长为一个少年男子汉。在根鸟身上体现了浪漫主义的力度。
现代心理学的研究告诉我们,少年儿童有着强烈的自我中心主义,这是他们走向社会的巨大障碍。走出自我中心,是少年儿童成长的关键。在这过程中,他既要处理好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更要正确对待个人与自我的问题。也就是说,在走出那个极端中心主义的自我以后,他必须找到一个新的自我,心理学称之为人的“第二次诞生”,也称之为“第二次断乳时期”,此时是少年形成自我同一性的关键时期。流浪就是一种象征,它是少年儿童建立与社会、与自我联系的一种方式,民间童话正是在这一层面与少年儿童展开了对话。而且,民间童话还表现出一种倾向,即深入无意识的内部去流浪。童话总爱写到主人公走进一片黑暗的森林,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象征。从弗洛伊德那里我们已经知道无意识的强大威力,成长中的少年只有对无意识进行有效的引导才能获得人格的完整。成功是因为主人公战胜了自我,克服了无意识中的不利或危险冲动。根鸟做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成功了。无论是“青塔”的屈辱与欺骗、“鬼谷”的无边灾难,还是“米溪”的温柔诱惑、“莺店”的放纵堕落,我们都可以把它们看成是根鸟在一次次与自己无意识的较量,在经历了多次濒于迷失自我的边缘后,他终于找到了自我。从某种意义上讲,寻找自我就是“流浪意识”的中心,正如黑格尔所言,人要“通过实践的活动来达到为自己(认识自己),因为人有一种冲动,要在直接呈现于他面前的外在事物之中实现他自己,而且就在这实践过程中认识他自己。”曹文轩选择了让根鸟在流浪中成长,在成长中流浪,说明他已经意识到少年的成长与流浪的内在联系。
成长是少年生命存在的本质状态,成长是他们的内在生命渴求。“少年儿童的心理动力,向着‘生长’的方向,而不是留恋于童年状态。”少年在成长的过程中会碰上各种各样的问题,有社会的问题,也有内心的问题。十多年前曾有人批评曹文轩的小说“大而空洞,华而无实”,“富于浪漫气质和诗歌精神的作家曹文轩在按照自己的审美标准在头脑中想象塑造着这些农村少年”;“曹文轩笔下,没有生活中的儿童只有他自己观念中的想象中的儿童”,其“原因就在于他‘根本不想去了解现今的中学生’——不去写现实生活中的少年”。这虽不是什么谬见,但至少也是一种偏见,它旨在敦促曹文轩回到对现实社会问题的关注上来。而曹文轩则选择了另一个方向,即内心的问题,对少年成长过程中的内心问题进行了可贵的探索。中国文学并不缺少前者,缺少的恰恰是曹文轩式的探索。我们的文化向来不怎么关注少年儿童的生命存在状态,对他们的内心生活则更是一种漠视的态度。因此,一般的少年小说,大都通过种种具体的生活事件来展现少男少女成长过程中的喜怒哀乐,倾向于淋漓尽致地表现日常生活中少男少女所遭遇的幸与不幸。《根鸟》在艺术表现上却独辟蹊径,借用古典童话常用的象征手法,既演绎了少年在成长路程中的艰辛与曲折,也突显了他们在成长中的精神焦虑与困惑。更为重要的是,它将对少男少女成长的关怀推进到对其生命存在本质状态的关怀上来。因此,王泉根先生高度评价曹文轩的作品,“淋漓尽致地刻画了童年生命的成长过程中真实的憧憬、烦恼、困惑、挫折,甚至于苦难,以道义的力量、情感的力量、智慧的力量和美的力量深深地震撼着小读者,同时也感动了成年人,因而被评论界称为‘古典主义的胜利’。”
曹文轩认为“流浪是人类史前的一种深刻记忆,一种固有的本能,一种培养已久的欲望,一种——借用荣格的一个概念说——‘集体无意识’。”亚当和夏娃被上帝逐出伊甸园,漂流于罪恶、悲惨与死亡之路,也就是人类存在的一个基本形式。因此流浪是人类自可以被称为人类的那一天起就与生俱来的命运。但另一方面,随着人类的发展与社会的进步,我们又开始构筑了一个个的家。家的稳定、安全、温馨与舒适,逐渐成了我们恋家的理由,我们逐渐失去了流浪的勇气。由于对家过分的强调,汉民族形成了“安土重迁”的思想。鲁迅在论及中国人安土恋家心理时说:“我们的古人,对于现状实也愿意有变化,承认其变化,变鬼无法,成仙更佳,然而对于老家却总是死也不肯放”,因而他极深沉地感慨说:“家是我们的生处,也是我们的死所。”传统文化中“安土”思想的根深蒂固,极易使我们的民族文化具有某种排斥一切进步的现代意识的自我封闭性。家与流浪,构成了矛盾的对立体——稳定与流离的对立、舒适与苦难的对立、现实与幻想的对立。于是,对流浪的选择,也就是选择对家的背叛。流浪就是因为对现实状况的不满,而产生了“逃亡冲动”,企图去寻觅未知的美好世界。
自从在梦中受到大峡谷与紫烟的召唤,根鸟就再也无法在家平静地呆下去了,他终于离开了菊坡,离开了与他朝夕相处而又孤独的父亲,选择了去远方流浪。但这并没有割断他对家的依恋。在小说的第四章,根鸟从鬼谷的灾难中挣脱出来后,他却“望着那些薄云,拼命想起家来。他想念父亲,想念菊坡的一切”,“将一直盘桓在心的大峡谷暂时忘得一干二净”。父亲在他回家后不久便去世了,这象征了根鸟与家相连的最重要的纽带断裂了,他毅然地一把火烧掉了茅屋,也烧掉了对家的依恋。即便这样,家对根鸟的诱惑力依然十分巨大,在米溪,他又一次沉溺于小家碧玉的温柔之乡中。如果说菊坡是他现实中的家,那么米溪则是他想象中的家。最后,还是那个梦再一次惊醒了他,让他再一次踏上流浪之途。流浪者无家,一旦有家,流浪便会终止。不过,我们应当注意,根鸟并不是要毁掉家,这只是一种象征,象征他战胜了对家强烈的迷恋心态。在家—离家—回家—再离家—再回家—再离家,根鸟经历了反复的“家”与“流浪”之间的冲突与煎熬,这构成了文本强大的张力场,使得小说具有了悲壮感。应当说,每个人的心中都隐藏着流浪的冲动,这是一种生命的原始冲动。路翎曾用诗意的语言描述道:“流浪者有无穷的天地,万倍于乡场穷人的生活,有大的痛苦和憎恶,流浪者心灵寂寞而丰富,独在他乡唱着家乡的歌,哀顽地荡过风雨平原……”曹文轩之所以如此偏爱流浪者,因为他在流浪者“寂寞而丰富”的心灵中,寻找到了与自身相契合的精神追求——生命,就是流浪,就是抗争。
中国文化正经历着向现代与后现代的转型,我们所熟悉的生存空间逐渐被打碎,导致我们无论在经验还是在想象中都难以接通过去与未来,从而只能回到现实的平面上,把现实变成戏谑,变成平庸。我们正在失去生命的活力。在这个时候选择流浪,不失为疏离平庸的一剂良药。但这种流浪已不是先前的背井离乡式的生活流浪,而是一种文化上的精神流浪(这二者的区别在于,我们常将前者描述成为“人在路上,心在家中”,而将后者描述成为“人在家中,心在路上”)流浪成为对抗平庸的方式。因为流浪是“人与世界的一种冲突”,“是意念中的现实的升华,是飞向理想与幻想的境界——即‘童话般的’境界。用亚当·米基维奇的话说:‘让我在这死一般的土地上翱翔,飞向那幻想的天国’。”根鸟在莺店堕入庸常,变成一具行尸走肉,正是原始的流浪冲动拯救了他。根鸟像童话中的主人公一样独自流浪,正因如此,他才切断了与先前事物的联系而变得无拘无束并富有创造力。在流浪的过程中,根鸟重建了与现实、与他人以及与自我的联系。我们已经看出来,只要根鸟在某个地方停下来,他就变得平庸;而一旦他流浪,他就成为了英雄。
根鸟在与平庸相对抗的过程中,有一股非常重要的力量一直支撑着他,这就是他流浪的缘由——那个美丽的梦。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根鸟的梦的具体内容,即大峡谷与紫烟,但这个梦的内涵却不在这里,它是一种象征,象征了一切美好的理想,象征了与现实、与平庸的疏离。小说中的板金这样感叹:“无梦的黑夜,是极其令人恐惧的。黑夜长长,人要么睁着双眼睡不着,在那里熬着等天亮,要么就死一般睡去,一切都好像进入了无边的地狱,醒来时,觉得这一夜黑深沉的,空洞洞的,孤独极了,荒凉极了,那感觉真是比死过一场还让人恐怖。”“你还要什么呀,你有梦呀!你有那么好的夜晚,那夜晚,不空洞,不寂寞,有声有色的。……梦是上苍的恩赐!”是的,随梦流浪既是根鸟的选择,也应当是我们的选择。至少,曹文轩是这样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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